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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窑堡纪事
李圣祥
五
其贵的新屋威武雄壮,比小窑堡那些一律平等的土坯配茅草的房子高出一米。那出头的一米,十分耀眼,十分障眼。障眼了,小窑堡人就骂其贵张狂,骂他盖的不是屋是鳖窝。骂声传入胖子耳朵里,胖子哈哈一笑:我这么高的砖墙大瓦屋算鳖窝的话,你们家的趴趴茅草屋算什么?蛤蟆窝也。
蛤蟆窝一说很快传遍村落,人人气得要死。
顶气的首推隔壁邻家三瘪子。这一天,三瘪子趴在锄把上一动不动,活像只沐浴阳光的老鳖。婆娘冲他剜几眼,他仍鳖他的。
瘪子,是干活呐还是瞌睡呐?婆娘忍无可忍,冲退后两丈之遥的三瘪子吼一声,底气颇足。可三瘪子还是装鳖。
咚!婆娘落脚如石夯:?耳朵哩?
三瘪子这才将眼光别扭扭转向婆娘。婆娘也正关心他,目光像锥子。
唉!三瘪子摇头晃脑叹口心事重重的闷气,肚里仿佛揣了一把枯稻草,烦得想跟谁拼个你死我活。猛地抡锄,对准一块酷似人头的土团狠狠搂去:搂死人偿命,搂死其贵不偿命中不?二瘪子咬牙切齿说胡话,边胡说边将全部力气集中在锄头上。那锄裹挟着一股森森阴风,丧心病狂击打目标。一个个土团在锄的蹂躏下粉身碎骨,责任田里如同刮起黑旋风,腾飞一股又一股烟般黄尘。三瘪子渐渐变成灰面人,汗水由粗糙得像榆树皮似的肉里渗出,由额头、两颊争着下流,贴肉穿的黑乎乎、油腻腻分不清本色的布褂子湿透了。
婆娘懵懵怔怔,钉了般戳田里,嘴巴斜咧着,不知所措的双眼愣愣注视着丈夫的疯狂。她明白,此时怎样的劝阻都是空。
三瘪子的疯劲变本加厉地愈演愈烈,转眼到了婆娘旁边。汗水已不是淌的问题了,竟腾空飞溅。热辣辣砸在婆娘脸上,婆娘的脸皮仿佛被砸成一个又一个热辣辣的坑。
该立即制止丈夫的自我作践,丈夫可是当家角色。
能否憨些??她的话尽可能温柔。
憨不下来。?他的声音像出膛枪子。
她身上的肉嘟噜一颤:那也该考虑锄的寿命。
管它球?说不管,锄把真就断了。三瘪子傻了眼,愣头愣脑栽田间岿然不动,一个栩栩活物又沦为死鳖。
瞧你,像猪,活公猪。?锄把牺牲了,婆娘就不用担心三瘪子会累趴下,语调自然生硬些。
不是故意的。三瘪子蔫蔫说。
不是故意的?锄是碎土的,不是打铁的。三瘪子发蔫,婆娘就发硬。一针见血揭示三瘪子狭隘心思:其贵盖屋,关你屁事。
咋?关我屁事?打从穿开裆裤记事起,我还没见过小窑堡人盖屋像其贵那样瞎盖。把个墙头砌得驴屌一样高高翘着,欺了我家气势,不关我事关谁事?
婆娘顿时浮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一跺脚:亏你有脸说。其贵是人,你也是人。人和人咋就不同?人家会挣钱盖屋,你哩?你要如其贵一半能耐,屙屎我都愿吃。
三瘪子一憋噎,眼球滴溜溜转。一转,二转,都三转了,仍没转出新鲜名词应付婆娘。巴掌直扇天灵盖,心就像架在烧得哔剥响的干柴火上。他简直想把那颗烦躁的心挖出来扔给狗吃。
婆娘又有语言冒出口:?现如今可不比以往。政府劝少数人先富。你敢拔其贵毛么?你敢婆娘正滔滔不绝,忽然关了话闸。她看见三瘪子恶恶盯她。
难道你敢?婆娘心一拧。
哼。三瘪子由鼻孔冒出一股气。
哼。哼不过添把糠。还能把其贵搬了??婆娘把三瘪子比作一种没有理智的动物。农村人喂猪,猪嫌食孬,就哼,添把糠就不哼。
三瘪子上下眼皮吧唧一耷,胸脯一拱,对着苍天莫名其妙吼:就搬。
作死。婆娘唬他。
三瘪子一抖手,扔了半截锄把。吭哧、吭哧朝村里蹦,边蹦边发誓:?死就死呗!
婆娘轻蔑地望三瘪子一眼。三瘪子蓦然察觉不对味,就不敢吝啬吃奶劲,跌跌撞撞朝村中撵去。
蹦到自家门前,三瘪子瞥瞥右邻那高出一头的砖墙,脖颈爆满蚯蚓般青筋,一蹦三丈高:杨其贵,你一二三不弄,弄毒事,欺人太甚了!左青龙右白虎。任给青龙高三丈,不给白虎点点头?,这是祖传的风水。你其贵有啥本钱把祖宗的话当成屁话?
砖墙的门洞探出个硕大头颅,那头颅很快带出下半截其贵。首先拍拍手,拍出一股灰尘,呛得自己一捏鼻子。
三瘪子,你喊我?其贵说话的当儿仍捏住鼻子,音调显得异样。
三瘪子以为他故意洋腔广调,立即生出许多额外气来。人一气讲话自然恶劣:你个驴日的洋货!
其贵不承认是驴日的,扯直嗓子叫:?你骂我?你平白无故咋就骂我?
骂你,老子就是骂你。三瘪子好汉做事好汉当。
你凶,你凶。我惹不起躲起。?其贵大人不计小人过,一扁身躲进门洞。
其贵良好的涵养是三瘪子没料到的。打从其贵翻了屋,他一直想找其贵操些事,一直没操成。今天好不易有了开端,其贵却不愿奉陪。得挽留,溜了他没戏。三瘪子急中生智:呔!我叫你站住。
头老得像尿壶,我偏不站住。门洞里的其贵说。
三瘪子像被谁照胸夯了一榔头,嗷嗷叫地钻进自己家,对着四个儿子壮烈地叫:?伢们,跟大铲鳖窝去!?
四个续香火的,个个有水桶粗,扁担打不死。四个壮儿,搭配上打架祖宗三瘪子,抖起威来,那真叫轰轰烈烈。
?伢们,上。?三瘪子摸把钉耙叫得地颤。幸亏婆娘满头大汗撵了来,奋不顾身扑通一跪,双手狠命缠住三瘪子腿:?好瘪子,你做做好事,你不去,你不能光头朝刺旮旯里钻!?
三瘪子动弹不得,拿眼瞅瞅婆娘,婆娘失魂落魄哭丧着脸。再瞅四个儿子,一排不孝顺的东西个个歪头耷脑拢着手,都没按他吩咐拿家伙。三瘪子彻底没了指望,腿一软,抱住头躺到床上生闷气。一气多少天,四个儿子轮流侍候茶饭,三瘪子不吃,于是儿们集体劝,劝他想开些,家里有的是挣钱的粗力,只要抱头死累两年,砖瓦房不来了?到时把屋盖得比隔壁的更高,不就报了仇。
三瘪子目光疑疑惑惑在儿们脸上逐个绕,就觉得四个狗日的大了,懂事了,说的全像人说的话。三瘪子爬起来了,吃饱喝足就忙分工。他派两个儿子出门挣活钱,留两个儿子呆家种田挣死钱。再三告诫:盖房是桩花大钱的买卖,没有万儿也得八千,要儿们不得贪玩。无论挣活钱还是挣死钱,两年后,各人均得缴一千块钱。并当儿们面一擂胸口:?老子两年内准备挣四千块,加上你们的正好八千,盖屋!?
儿们扑哧一笑,纷纷说他吹牛。瘪子眼一翻:?没大没小的东西,讲谁吹牛?我心里有底,你们累你们的去。?
六
打从鳖窝落成,其贵便轻装上阵,雄心勃勃开始了窑厂大业。短短四个月,窑厂便有了眉目。照小窑堡人话说,烟囱像驴鸡巴一样竖了起来。驴鸡巴周围蹲着几间土坯茅草房,低湿阴暗不透风。小窑堡人个个笑豁了嘴:?嘛鸡巴工厂?猪圈不如。还当其贵在干什么了不起的事,就干这破玩意!出气,出气带冒烟,那烟囱可能就是冒烟的。?
其贵的窑厂确实土得不能再土。两万资本也只能土法上马。用砖圈一个不大的窑堂,窑堂周围和顶用土封着,像一巨大的坟。坟的中部立一根约五米高的烟囱。窑堂是砖的摇篮,那烟囱正是用来冒烟的,但却迟迟没烟冒。没烟是因为没煤,没煤是因为没钱。两万钞票能折腾出一个窑厂,已算艰苦创业了,哪有余款弄煤?
八条粗汉已打着赤膊给其贵累了四个月,以不朽的粗力累出个窑厂,累出无数砖坯。粗汉们功劳大大的。无功不受禄,有功应拿钱。粗汉们个个躁动不安,急切地盼望其贵发工钱,其贵没钱发。其贵的钱还在砖坯里头哩!砖坯等煤烧,煤等钱买,恶性循环。偏偏粗汉们又沉不住气,纷纷瞪大没有涵养的眼追着其贵讨工钱。其贵永不变更地劝:?都别急,烧出砖来就是钱。?粗汉们懒听,说:?都等了四个月!还等到胡须白不成??并明确表示,不付工钱就不干了,你这破窑也别开。
其贵两眼发直,两唇发抖,直抖着一个字:?钱钱钱?
其贵一头扎进了钱眼里,筹备钱成了其贵的一块心病。因为鳖窝,满村百姓被他得罪得一个不亲,而眼前的难关,偏使其贵认清了人缘关系是多么重要。可是晚了!平时不烧香,临时抱佛脚,佛是不会动心的。其贵心灰意冷,走投无路,抱住头落了一整天英雄泪。胖子偏又气他,满嘴风凉话:?厂长,窑厂厂长,哭了?不像个人样也要折腾厂子!钱折腾尽了,烟囱却不冒烟,还落几个讨债鬼天天登门逼债。唉!叫你别办窑厂你偏办。办吧!我看你咋个收场??胖子眉毛倒竖,鼻子乱歪,满身的肉乱颤。话到气急处,狠狠一掼手中的洗米盆,铜盆哐当一声,惊得碗柜顶上那只偷食篮中鱼的馋猫一个斤斗翻下来。
第二天,走投无路的其贵骑车去找乡长。他和乡长有过交道,那还是那个辉煌的养鱼年代。两年前作为养鱼专业户,乡长亲口表扬过他,并作为典型在乡里喇叭里广播过。然而斗转星移,岁月匆匆,两年后的其贵却因事业受阻而去求助乡长。
由于是熟人是名人,乡长热情接见了他。其贵落座,想到自己是背水一战,他十分动情,有头有尾给乡长念了一长串难念的经。乡长手托腮帮专心听着,还不时点下高贵的头。说其贵大有发展前途,说窑厂潜力无边。方圆十里独其一窑,而住宅革命又在蓬勃兴起,砖瓦代替土坯茅草势在必行。窑厂正是生产砖瓦的,所以窑厂兴盛指日可待。乡长鼓励其贵抓紧将窑厂玩起来,还要求其贵带动乡亲共同致富。乡长讲了很多很多,一堆一堆又一堆。其贵略略嫌烦,出于尊重又只好硬着头皮听,左耳进右耳出,他只关心钱的事。乡长毕竟是乡长,很快吃准其贵心思,很快刹住毫不相干的废话,扯上了正题:?创办一个窑厂仅花两万,不能说不是艰苦创业。精神可嘉。问题是你缺一万块无着落,不要紧的,区区一万,解决起来还不是翻个巴掌??
一江春水顶对其贵心里流。其贵睁大贼亮亮的眼,静声静气等待乡长那两片唇的继续翻动。
?一万块不难,可要听党的话。?乡长说。
?听。?其贵显得激动。
?走共同富裕的路。?乡长的声音包容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,?共同富裕就是大家发财。一人富裕不算富,众人都富才是富。窑厂你已投入了两万,照我说欠缺的一万应让其他村民过把瘾,然后按股分红。希望你其贵姿态高些,能顾全大局。?
其贵心潮激荡,由于压根没想到乡长会用集资的方法解决钱的问题,所以觉着突然。
?不愿??乡长笑也威风。
?愿。?其贵急切应下。
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乡长、其贵皆大欢喜,成双捉对豪饮一番,便跷上自行车风摆杨柳似的朝小窑堡进发。
小窑堡上空漫起了嘟嘟的哨声。走进会场的小窑堡人一律支棱起耳朵,聆听乡长发话。乡长拿眼在每个人面上捉摸一回,全是些憨厚本分的脸。乡长端起了茶杯,揭开盖,吹一吹,喝一口,擦擦粘在唇上的水珠珠,一串救世主般的语言便从那两片唇的接合处挤了出来:?承蒙上级领导和基层群众的抬举,我已连续当了八年乡长。我们乡是全县最边远的乡,最穷的乡,可谓全县的西伯利亚。而你们小窑堡又是全乡的西伯利亚。小窑堡的穷是可理解的,小窑致富也是有希望的,你们村资源丰富,屁股塘有一汪发旺鱼的水;老荒山藏一山可烧砖的土,等待挖掘,等待开发。早在三年前,其贵包了屁股塘,养鱼三年,赚钱三万。平心而论,我这乡长真替你们小窑堡有其贵这种开拓人物而庆幸。他本人的思想也是极高,养鱼富了不忘乡亲,主动将屁股塘的承包权拱手让给其他村民,自己却披荆斩棘开拓新天地。他在老荒山创办了窑厂,要知道,窑厂可是个有潜力的买卖。如今人富了,土坯茅草结构的房舍是容不下富人的,就像小庙装不下大菩萨。窑厂兴旺指日可待,这是大趋势。可其贵却毅然作出了傻不拉叽的决定。?话到这儿,乡长有意打个盹,慢悠悠端起杯子,慢悠悠嘬起来,顺便把眼珠放到眼的右角,就看见身旁的其贵脸红脖子红。乡长认为那是其贵谦虚的流露,不忍心干扰,就把眼珠滑到左角。看见村长手撑下颏,表情无动于衷,很是超越。乡长猜不透村长心思,也无暇猜测,众多百姓巴望他讲下文哩!
?嘿,嘿。?乡长开始整理嗓门了,整理后的声音清晰异常,?窑厂兴旺,是改革的必然结果。这块肥肉,其贵却慷慨腾出一小半让大伙吃。他在窑厂的投资上留下一万块的空当,让乡亲们入股哩!?乡长满面红光,目光烁烁,信心十足等待雷鸣般掌声,然而却等了一场空,没有掌声,只有吃吃的笑声:?啥重大决定!就是想搜我们荷包呗!?
?我荷包还有一毛八分钱。?三瘪子翻腾出几枚硬币,露一脸居心不良的笑。
可一个愣头青却冒出来跟众人抬杠。众人心齐,七嘴八舌驳他一个。愣头青却不怕,指手划脚对抗众人,一时竟辩得众人抓耳挠腮哑口无言。愣头青得意非凡,越讲越起劲,不料小巧玲珑的嘴巴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:?小狗日的,鸡下巴颏吞多了??三瘪子站在愣头青眼前,愣头青头一缩蔫蔫坐了下去。
此番暴力行为,惹怒了乡长。乡长不为民作主,不如回家卖红薯。乡长双腿一撑,胸脯一挺,威风凛凛站了起来。首先擂下桌子,桌子发出咚的一响,震得所有人不敢吭气。乡长的眼却始终停在三瘪子脸上,正义之声脱口而出:?为啥打人??
三瘪子瑟瑟发抖,凉飕飕解释:?乡长乡长!你别误会。我打畜牧哩!我养出的小畜牧。?
众人哄笑。乡长也忍不住咧咧嘴。会场顿时炸开了。几个老头子捉住老黑牙穷开心。
?老黑牙,估摸你那猪有了百把斤。?
?有了。?老黑牙挺自豪。
?还不卖?卖钱干窑厂,干了窑厂可是年年分红!?
老黑牙眼一闭:?红钱黑钱,不如我猪钱。我还指望它抬回口棺材哩。村上早传雾啦!都说那窑厂是其贵富得无聊弄着玩的,我能玩起??
话音落地,哄堂大笑。乡长没笑,面色阴沉,看着乐得东倒西歪的小窑堡人,听着乱糟糟的笑话、粗话,不由晃晃尊贵的头。会是无法继续下去了,便悄悄捣捣村长,碰碰其贵。村长、其贵心领神会,随乡长出了门。
李圣祥,安徽肥东县人,现定居芜湖。曾在《清明》发表中篇小说《蜡烛泪》(1995年第三期);曾在《大时代文学》(现安徽文学)连续发表中篇小说《风流家史》(1994年第三期)和《严冬季节》(1994年67合刊);曾在《太湖》连续发表中篇小说《二郎头抗旱》(1997年C卷)和《发财行动》(1998年第五期)。另有三十多万字短篇发表于各地报刊。之后经商18年。现又开始拥抱文学,并于2013年出版中篇小说集《小窑堡纪事》(安徽文艺社出版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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